京城百妖抄:生死骰子

引言:世传有妖嗜赌如命,运气却是中上,一入人世,必要与人赌上一赌。至于赌注,千奇百怪,无所不有,但件件教人听了遍体生寒。

诗曰:鬼迷心窍求翻身,青铜骰子送无常。

上一回说到僻吉嘴怪藏身城隍庙,暗施牵丝傀儡操纵口不能言的哑女,口出恶言,咒骂连连,扰得祸事频发民众不安。

而赵景渊夜探野外城隍庙,揪出始作俑者,一剑送这兴风作浪的烂嘴怪去了极乐,化作一阵青烟,至此,巫女一事总算了结。

再说何道长推算推算时日,道躯体在雪山寒潭已修复完成,遂前去雪山换回肉身,白日再也不必寄居于一张纸片人身上。

赵景渊本来死活要跟过去,结果何道长愣是不让。被强留在扇楼里的赵二公子,等得心急火燎,只好拿起扫帚将扇楼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又亲自进了火房欲大展厨艺,做好饭菜等人归来。

只可惜小世子虽于剑道上天赋异禀,但是于厨道上却是七窍通了六窍。不过,好在他勤能补拙,不耻下问,做出的东西还能下咽,总比之前煮粥不知道洗米、随便往里抛两根青菜来得好。

他这边在里面手忙脚乱,两条小奶狗一动不动蹲在门口朝里面观望,就是不进去,仿佛生怕一进去就被烟呛死。

赵景渊好不容易盖好锅后,终于松了一口气,忙里偷闲脚一拐绕到了门口,本来准备摸一摸小白奶狗,结果这狗冷艳地转了过去,将狗屁股对人,赵二伸出去的手一下子摸了个空。

倒是小黄奶狗,明明知道自己很受这个主人嫌弃,还是不遗余力往上凑,结果被天生一双贱手的赵景渊逮住,狂拍头拍了个够。

过足手瘾的赵二公子又薅过高贵冷漠的小白狗,抱在怀里,一脸宠溺道:“乖,我们一起等你们另外一个爹回来。”

他做好饭后,跃上了高高的楼顶,坐在上面等,冷月已经升起时,终于看见了远处的一抹雪白身影。

白衣人越走越近,月光之下,愈发显得如冰似雪。等人走到了楼前时,赵景渊才从怔愣中恢复过来,轻喊了一声。

何道长耳力极佳,闻声抬头一看,本来坐在屋顶上的人已经跳了下去,轻飘飘落到了他的身边。

赵景渊眼眸一下子亮了起来,捉住他的手,轻声道:“你,终于回来了!”随后又皱了皱眉,道,“怎么这么凉?”

话音落手便握得更紧,搓了两下,似乎觉得还不够,又将人的手捉到唇边哈了两口气。

“无妨!”何道长抽出了手,盯着他脸上的黑灰道,“你怎么……弄成这样了?为何不去洗洗?”

未见到人回来的赵二公子哪里有心情整理仪容,与火房大战三百个回合后,脸上弄得脏兮兮的,随便擦了擦就蹲到屋顶上等人了。

此时被提醒,才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扯着袖子抹了一下,不抹还好,越抹越脏,抹完后,露出一口小白牙,笑得十分灿烂,挑眉道:“我乐意!”

何道长看着眼前脏兮兮唯独一双眼亮得惊人的高挑少年,心里就像被什么戳了一下,情不自禁伸出手帮他擦了擦脸上的灰。

结果,下一刻灰还没擦完,就被人紧紧地抱了个满怀。

脏兮兮的赵二公子也不要脸了,在楼门前就将人紧紧搂住,幸好天色已晚,并无行人。直到这时,怀中人不再像此前那样虚虚浮浮的,他才彻底定下了心。

不知什么时候,那两只小奶狗也滚了出来,尤其是那只丑萌的小黄狗,似乎是报复方才被狂拍,摇头晃尾蹬着毛乎乎的小短腿,箭一般冲了过去,一边“嗷呜”乱叫,一边绕着赵景渊的脚踝打转往上爬,害得占人便宜的赵二公子不情不愿放开了手,拎起不解风情的小奶狗进了屋。

旦日,扇楼大门紧闭,静悄悄的,气氛有些微妙,更奇怪的是,楼里竟然不见平时作妖死活赖着不走的赵二。

突然,门被从里面拱开了条缝,一只狗头钻了出来,像是终于发现了什么,狗眼一亮,从门缝里挤了出来。

它看见的不是什么骨头,而是被赶出扇楼、只能蹲在楼门口石墩子上的赵景渊。

赵二公子即使被赶出来,心情依旧很好,一直在傻笑,笑容如春风拂柳,看见了一直被他欺负的小黄狗后,还笑着摸了摸它的狗头,

突然受到了贵族待遇的小黄狗还有点不适应,撅着尾巴害羞地跑开了。

这时,远处走来了两个女人,其中一位是个麻衣女子,另外一位是位年纪颇大的大婶。

女子长长的头发用木簪绾起,瘦削的脸上还有几道红印,双眼浮肿,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而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孩儿。

那名大婶一路搀扶着她,似要去抱女子怀中的小孩儿,只是那女子死死抱住小孩儿,一会儿都不愿意松开。

大婶叹了一口气,任她去了,只是扶得更紧了,像是生怕一个不小心这女子就倒地不起。

待她们走到扇楼边上,才停下脚步。那大婶四周观望一番后,指着扇楼道:“应该就是这里了。”随后她又转过身,瞅了一眼还沉浸在痴汉笑中的赵二公子,上前问道,“这位小哥,请问何道长是不是住在这里?”

赵景渊终于敛了傻笑,赶紧跳下石墩子,指了指牌匾,道:“就是这里,你们找道长是有事?”

他边说边上前推开门,似乎将自己已经被赶出来的事实忘到了天边。

将人领了进来后,那女子怀里的小孩儿醒了过来,哇哇大哭起来。女子连连喊着“宝儿”,连连哄着,但是那孩子像是一点儿也听不懂女子的话,失控了一般,扯开嗓子嚎,一边嚎啕大哭一边乱挥乱蹬。

真是一点儿也不寻常!

那女子急得都要抹眼泪了,嘴上还是不断喊着小孩的奶名。

赵景渊见小孩儿大哭大闹,觉得也挺可怜,又想到何羡鱼还在休息,忙上前从袖子里变出朵花,望能哄了这小孩儿不哭。

结果根本没用,那孩子像是根本看不懂一般。

还是女子喊了好半天,哭闹不止的小孩子嗓子都快嚎哑了,这才渐渐停息下来。

此时再看,这小孩子儿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目光却是呆滞涣散的。

赵景渊对他招了招手,眼珠子也不会随着手势转动,最后上眼皮一搭下眼皮,吧嗒一声,趴在他娘肩上睡着了。

这可真是不对劲了!

一问之下,原来两人来此就是为了这个小孩子的。一说此,那女子就在一旁抹眼泪,还是旁边的大婶一一道来。

这小孩儿小名宝儿,一直都很机灵伶俐、聪慧过人的,脑袋瓜子尤其灵活,读书也灵,在私塾里常常得到夫子的夸奖,道这孩子是读书的料子。

宝儿娘,也就是这位女子,相公家里本来是做买卖的,后来生意慢慢败了,难以为继下去,相公就常常不着家了,一颗心扑到了赌坊里,企望通过此道翻本,结果越陷越深,难以自拔。近来虽然转运了些,却还是鲜少着家。而女子就把所有的希望就寄托到了宝儿的身上,望他好好读书日后出人头地。

谁知天不见怜,屋破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浪,好好一个机敏灵慧的好苗子竟然一夜之间变傻了,经常无缘无故大哭大闹不止。本来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现在连话都不会说;本来乖巧懂事活脱脱一个小大人,现在双眼涣散迷迷糊糊;本来很少染风寒,现在日日早间晚上都要发热。

听上去就像是丢了魂一般!

赵景渊摸了摸小孩儿的额头,问了问,结果大婶说道开来。

起初她们也怀疑宝儿是丢了魂,结果按照老法子清晨晚间叫魂,连续叫了整整七天,还是一点儿用都没有。

眼见着孩子这般,是心急如焚,听闻扇楼有位奇人术士,这才寻了过来。

“确实是丢了魂!”一道清润的声音从二楼楼梯处传了下来,顺着声音来源望去,一身白衣仙气凌然的何道长正扶着楼梯往下走来。

赵二公子万分殷勤地迎了上去,要去扶他下来,结果刚挨到袖子,就被断然拂了开去,还结结实实挨了一记眼刀,意思很明白:罪魁祸首边儿去!

赵景渊摸了摸下巴,此刻仿佛一下子脸面厚了两寸,万分不识相地粘了上去,又要去扶人。

何羡鱼不想当着人面跟他拉拉扯扯,任他去了。

他下来后,走到宝儿的身边,朝着小孩儿的天灵处探出食中两指,目光一凛,收回手后,本欲坐下来说,想想还是算了,站着道:“丢魂不错,而且丢的还是第二道魂,爽灵。”

见来人不解,他便慢慢解释开来。人有三魂七魄,其中第二道魂爽灵,与识神相连,共同掌管人的聪明与灵慧,若是此魂丢失,自然就变成个痴傻之人。

之后,何羡鱼又按照招魂之术,布了阵法,来为宝儿招回丢失的一魂。

只是事与愿违,没用,根本没有招回来。

这可就更奇怪了,招魂之术施展起来尤耗心力,对于人而言,除非是已经碎得七零八落的魂魄,或者已受禁锢的魂魄,比如入了轮回、入了地府的,招不回来,一般而言招一个小孩儿的一魂,不会出现招不回来的情况。

况且只是一魂,地府不收魂魄不全的魂灵,肯定不是入了地府,那就一定还在阳世,还很可能受到了某种禁锢,以至于不能归返原身。

何羡鱼本欲撤了阵法,结果赵小世子眼疾手快,先行替他撤了。

此时,那女子眼睛更红了,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大婶一边在旁边安慰她,一边愤愤不平道:“宝儿他娘,别哭了,宝儿也是可怜的孩子,真是老天不开眼……”

谁知此时又有人急惶惶跨进了扇楼,招呼都不打,不请自进,径直冲向了麻衣女子,恶狠狠拽住了女子就往外拉,一边拉扯一边厉声道:“臭婆娘,赶紧跟老子回去,回去!竟敢背着老子……回去不好好教训你!”

很明显麻衣女子根本不愿意跟他回去,而脸上那几道痕迹估计也是这位动的手了。

赵景渊还没见过谁这么对娘子的,毕竟在他心里,心上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让向东绝不往西,要疼上一辈子的,半点儿委屈也不会让对方受。

可是眼前这男人哪里将女子当做了妻子,根本就是当成了自己的附属品,随拽随走,还真是让人恼火!

赵小世子登时用佩剑剑鞘敲向了那男人的手臂。他本就臂力惊人,这一下可敲得不轻,果然那男人一吃痛,“嗷”的一声松开手,一张脸扭曲起来,抱着胳膊连连向后跳了几跳,最后蹲了下去,脸红脖子粗地指着赵景渊道:“你——”

这男人今日听人说自己娘子来找了道人,这才慌里慌张赶了过来,没想到却遇到个动手的,本来气急败坏,这时抬起头来,才看见出手人的脸,这一看又吓得不轻。

赵小世子抱着剑,半靠在桌子边缘,长眉一挑,反问道:“我……我什么?”

这男人未出口的话定然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但是现在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说。

扇楼的主人何道长他是没见过,但是这位世子他以前可是见过的,只是他一心痴迷赌坊,以前也听说过这小世子与扇楼颇有牵扯,但是万万没想到传闻竟然是真的,他还真是出门前忘记看黄历,碰上这么个不能惹的人物。

还真是秋风秋雨愁煞人!

男人立刻变脸,朝地上跪了几跪,谄媚道:“……不不不,您误会了,世子,草民只是想带娘子回家的,还望世子大人见谅!”

赵景渊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这回竟直接将剑撑立在地上,一字一句道:“可是她并不想跟你回去!”

如今自己的孩子变成痴傻儿,身为亲爹,不仅不管不问,眼下更是有阻止别人管之意,实在不得不让人怀疑。

而宝儿娘脸色更煞白了,胆怯般连连往后躲去,躲到了何羡鱼的身后,猛地摇头,语无伦次道:“不……不要,我不要跟你回去,我不要啊,我要……要救我的宝儿,是你,就是你害的……是你……”

此言一出,赵景渊和何羡鱼交换了眼色后,看向跪在地上的男人的眼神更冷了,意思很明确:你还有要什么解释?

那男人脸色一白,指着自己的脑壳道:“世子大人,我娘子这里,就是这里,有毛病的,她说的话不能信的,她就是个疯子……”

话未说完,赵景渊像是听不下去了,“当啷”一声,将剑重重拍向了桌子,冷声道:“还不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何羡鱼挡着麻衣女子,瞥了一眼男人,道:“若是还不说,到最后恐怕就不仅仅是失去灵慧了,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了!”

那男人一听睁大了眼,像是不敢置信一般,霎时间瘫软下来,低垂着头,捂住了脸,道:“怎么会连命都保不住?不会的,他只说取走一魂的……”

何羡鱼眉头一皱,一振长袖,负在身后,怒声道:“怎么不会?爽灵离体多日,你以为不招回来还有命活吗?烧都烧死了!”

那男人瞳孔骤缩,肩膀垮了下来,半天,终于说了事情原委。

他这一说,赵景渊真是想杀他的心都有了,这世上怎么就有这种人?这种事?还真是匪夷所思!

之前与大婶说得八九不离十,到后来他浸淫赌坊,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可此人手气实在不好,不说翻本重振家业,就连保本不输都难。十个赌客九个输,他也不例外,差点沦落到要当裤子的地步。

都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到最后此人神志不清鬼迷心窍,不知听谁说了处地方,叫做青铜居,可以通过与那处主人来赌,若是赢了,便可向他许下一个愿望,他可以实现这个愿望;而若是输了,之前拿来下注的东西便归他了。

只是,这下注的东西实在是太令人心惊胆骇、遍体生寒了!

非金银财宝,非良田地契,而是下注者所拥有的宝贵的东西。比如:若是下注者是倾城美人,那么对方要的就是美貌;若下注者是智者,那对方要求下的注就是神识与爽灵;若是对方是个短命的,生命时日对他尤其重要,那对方要求他下的注就是寿命了,凡此类推。

而当时宝儿爹鬼迷了心窍,竟然寻去了青铜居。他全身上下也没有什么可以下注的东西,垂头丧气之际遭对方提醒,可用儿子的灵慧下注,再三沉思后,想要翻身的欲望还是战胜了天伦亲情。

结果第一局,他输了。

输了怎么办呢?儿子都要成痴傻子了,这可如何是好?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怎么办呢?当然是来第二局了!

第二局下的注是儿子的一魄,第七魄,吞矢。

船到桥头未必沉,天上下了一回红雨,他竟然侥幸赢了。赢了之后,便许下了愿望——他要逢赌必赢!

结果此间主人道这愿望太大了,与下的注不对等,没办法,只好改了改——他要逢赌十中取七,也就是十把要赢七把。

这倒是可以!

这男人本欲彻底翻身之后好好补偿儿子,没想到在这之前,娘子却将此事捅到了这里。

虎毒尚不食子,赵景渊实在不想见到这男子了,以防这人趁他们去青铜居不在时,再做出什么伤害弱母痴子的事,便将手指置于唇边,破出一道泠泠清越的哨音,唤来手下,将人拉到了官府先关了起来。

而麻衣女子及宝儿便暂时留在扇楼,等取回丢失的那一魂后,再另行处理。

麻衣女子虽性格温柔怯软,之前只是怀疑与自己相公有关,可在得知全部事情经过后,还真是她丈夫所为,此时,悲伤,失望,愤恨,恼怒,黯然,惊惧,恐怕都有。

再说何羡鱼与赵小世子已知那一魂便在青铜居,以免出现岔子,当即便赶了过去。

青铜局处于京中最大的赌坊后面的巷子里,藏在深巷子的末端,十分偏僻。如若不是经人引荐或是下定心思苦找,要真发现这里也不容易。

这地方不仅位置偏僻难寻,连外面也是平平无奇的,普通的木门,寻常的外墙,一眼看上去就是一座没有半点特殊的小楼。

若不是事先得知,楼前来往的过路人绝对猜不到这里面竟然是一处以三魂七魄、寿命等物作为赌注的怪屋!

就在赵二公子考虑是直接踢烂木门打进去看看此间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还是悄悄翻墙进去来个出其不意先探探路好时,木门猝然从里面被打开了,一个看上去麻利灵光的小童探出身来。

这小童跨过门槛,将门推得更开,最后目光才落在两位访客的身上,目光极其不善,干巴巴道:“两位,我家主人有请!请跟我来吧!”

这可真是怪了,明明他们就是上门来踢馆子的,现在被此间主人好好请进去,还真是说不出的怪异。赵景渊蹭了蹭鼻子,看何道长的意思。

何羡鱼倒没有惊愕之意,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随即便跟着小童进去了。他一进去,赵景渊自然紧随其后。

小童将他二人引到一处紧闭的房门前,这边退了下去,而房门虽紧闭,骰子在骰盅中滚动的声音却清晰地透过墙壁传了出来。

“铛铛”、“铛铛”、“铛铛”!

随即一道如被沙砾磨过的低沉喑哑的声音传了出来:“你是压大,还是压小?”

像是思考徘徊了许久,另一道明显紧张微颤却又暴躁难抑的声音道:“小,我压小。”

骰子在骰盅中滚了又滚,撞在盅壁上的铛铛声清脆悦耳,却紧紧扣住几人的心弦,连站在外面的赵景渊的一颗心都被这铛铛声吊了起来。